戏影人物:汤显祖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祖籍临川县云山乡,后迁居汤家山(今江西抚州市)。祖上四代皆有文名,高祖、曾祖皆好文,喜藏书。少时便博览群书,涉猎颇广,他不仅读儒家经典,也悟老庄之学;不仅学诗书礼仪,也看传奇小说,深谙才子佳人的故事母题。这使他对中国古典文学有直接的感性体验,为他后来写作《牡丹亭》提供了素质基础。
明朝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俗文学的繁盛,才子佳人类的戏曲和小说数量迅速增加,蔚为大观,“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才子及第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 圆”是该类故事的基本情节结构。
今天的文章立足于明朝中后期这一时代背景,由汤显祖的经历出发,纵向梳理他的人生历程,主要分析情感生活、仕途经历、释道思想对他创作《牡丹亭》的影响,进而透视他三十年间创作观念的变化。 一、夫妻情笃,因情生梦 情感生活在《牡丹亭》中的折射
汤显祖一生先后有三位妻室,其中对原配夫人吴玉瑛的感情最为深厚。吴玉瑛小汤显祖 4 岁,自小长在祖父任永州通判的官署中,与汤显祖自由相识。吴父十分看重汤显祖的品性与过人才华,于是便有心将长女玉瑛许配给汤显祖,这年汤显祖 14 岁,吴玉瑛 10 岁。同年,汤显祖考中秀才,许多人上门攀亲,却被汤显祖全部谢绝,隆庆三年,汤显祖行冠礼后即与吴玉瑛成婚,婚后二人感情和睦。因自身咳疾不治,吴氏卒于万历十三年,去世时仅32岁。 这对才子佳人姻缘的天成巧合和少年显祖的钟情至性奠定了《牡丹亭》的“至情”基调,也为作品中爱侣阴阳两隔提供了现实要素。 《牡丹亭》中所书写的感人至深的“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免暗含着汤显祖对发妻的怀念,用情至深的汤显祖面对发妻的早逝,也会有情难自己梦中叙情的时刻。 《惊梦》一出写杜丽娘游园梦见柳梦梅,可能就是作者与夫人自由相识的真实情景,汤公许是借梦境重温与发妻举案齐眉的幸福时光。杜丽娘在游园入梦、惊梦、寻梦的过程也许是作家本人触景伤情、思悼亡妻经历的艺术加工,杜丽娘的形象既以吴玉瑛为原型,其寻梦的一系列动作又是汤显祖本人的自比。琴瑟和鸣的生活契合了汤显祖少年时的浪漫情怀,吴氏亡故后,他难免时常梦见。作者时而在案头以杜丽娘隐喻亡妻寄托哀思,时而又进入梦中与之互动,汤显祖自由来去于情感与现实、生活与梦境,体现了他极为高超的艺术创作能力。
二、上书造贬,初到岭南 仕途经历对《牡丹亭》创作心态的影响
万历十五年,时年38岁的汤显祖到北京接受京察考核,官场议论纷纷,谣传他妄自批评时政还借创作戏曲讽刺当朝。 万历十九年,汤显祖不堪忍受腐朽时局,于是借着皇帝批评言官的时机,写就《论辅臣科臣疏》,以此书弹劾首相申时行弄权谋私,也因此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添注,这份官职既不入流也无实权,他的仕进之路也就此断绝。同年秋天,汤显祖踏上了贬谪南下的路途,这番深入瘴疠之地的远行,使他亲眼见识了岭南那充满异乡情调的山川风貌,为其在《牡丹亭》中描绘岭南风光提供了现实素材,进一步激发了他创作的热情。 在《寻梦》中有一处细节,春香“捧茶食上”对小姐说:“夫人吩咐,早饭要早。” 杜丽娘叹道:“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饭?”杜丽娘的回答看似莫名无端,不过想到她在怀春之年,身心却都生活在被禁锢的环境中,不能率性而为,不能自由选择,可见汤显祖是借杜丽娘之口表达人应当顺着本能生活的精神主张。这也是汤显祖“至情”思想的体现,他所认为的“情”是与无意识相关的冲动、欲望和有意识的志向、愿望的自然融合,且这种“情”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排除在世俗的功利关系之外。 随着对岭南生活的适应,汤显祖的心态也从原来的苦闷抑郁转为平和豁达,这也带来了他创作心态的改变。具体而言,这段贬谪经历大致直接影响了《牡丹亭》创作中对外部环境和内容情节的描写,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
由《牡丹亭》的题词可知,汤显祖是以李仲文、冯孝将儿女事为基本加以演绎改编的,并丰富了原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情节和内容,其中最为世人称颂的是剧中关于“梦”的描写。
汤显祖在岭南途中,写下“时时开画轴,日日隐香炉。年少谁留梦,情多数被呼“的诗句,这与《拾画》一出的情节关联密切。其诗《至月朔罗浮冲虚观夜坐》中描绘的“梅花须放蚤,欲梦美人来”,与剧中的夜梦情节也很相似。因此,在岭南经常做梦的汤显祖岭选择以梦境结构全剧,这与他的“至情”论也十分契合。《题词》中提到的“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那些人世未尽的事物指的便是内容真实但形式虚幻的梦境,汤显祖认为只有将“人世之事”(实)与“非人世所可尽”之事(虚)结合起来才能看到完整人世。 三、情根深重,自我度脱
释道思想对《牡丹亭》创作观念的影响
汤显祖也曾倾心佛学,自认慧根颇深,喜与僧人交游,与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达观为至交。达观主张灭情复性,贯彻“理彻而情空”的释家宗旨,他也曾试图点化汤显祖,然而汤显祖始终对世俗怀有一腔真情,无法真正做到超离红尘。不过也正是有了如此经历,才发觉自己的情根重于慧根,这对他至情主义文艺观念的形成和美育思想的成型至关重要。 汤显祖的道家思想可以归于儿时祖父汤懋昭的直接影响。汤懋昭在仕途失意后选择隐居山林,积极投身于宣扬道教文化,祖母也是一位虔诚的道教信徒,祖辈的言传身教在汤显祖的童年记忆中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心中种下了渴望隐居避世的种子。但汤显祖的父亲与祖父不同,他向汤显祖灌输的是积极入世、早成功名的儒士追求,但两次失利、一朝被贬的仕途体验,加之师友被害、知己离世、痛失爱子、父母离去等种种不幸,使晚年的汤显祖身心倍感疲累,只有潜心道家的“自然”才能重建他千疮百孔的精神家园,实现心灵上的安慰。 前有祖父好老庄之学,后有自身命途多舛,汤显祖将自己未能实现的美好寄托于《牡丹亭》中主人公的梦境,这与庄子善于通过梦境来认识世界、表达思想的笔法一脉相承。且道家倡导无为而治,庄子标榜精神,因此庄子的梦通常具有非功利、非写实的特点。汤显祖受其的影响,不仅借梦境表达个人的观念和主张,同时他所构建的梦境也为剧情服务,杜丽娘在“复生”之前进入柳梦梅的梦中告知其情起原委,柳梦梅为爱亦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使其还阳,这体现了梦所具备的超越限制、实现自由的功能。 剧中还成功塑造了判官、石道姑、花神等体现道家思想的形象,例如在《冥判》一出,花神不仅为枉死的杜丽娘求情,还力保其尸身三年不腐;胡判官虽为冷面判官,但他却能考虑到杜丽娘的精神所需,公正言明又不失人情味,这都体现出汤显祖与道教相一致的“贵生”“重生”的人文精神。 纵观《牡丹亭》全本,剧中虽多有描述百姓现实生活的笔触,具有较强的写实性,但因为汤显祖本人的尚情思想和高超的创作技法,该剧又充满浪漫主义气息和写意性,写意与道家美学亦有密切联系。儒家思想使他始终保持关注现实社会的品性,佛教让他进一步认清了自己深重的情根,道教思想给他晚年的愁苦带来了解脱。 《牡丹亭》中所谓的“至情”即非功利性的至爱真情,既可超越生死,也可以自由来去于现实和梦境,度脱未亡人。 这部写成于万历二十六年的《牡丹亭》,是汤显祖在宦海浮沉中体验了人世间的荣辱冷暖后,在经历了人生大半的风雨后,在出世入世的纠结中,完成心灵的升华和情感的淬炼后,最终著成的不朽之作。
文献来源: 李永明.情感、仕途、释道:汤显祖的经历对《牡丹亭》创作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