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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赏析 | 郑荣健:大梦一觉牡丹亭——上昆版全本《牡丹亭》遐想

时间:2023-07-15 11:07来源:未知 点击:



 

昆剧全本《牡丹亭》  摄影/飞舟

        作为中国古典四大名剧之一,汤显祖的《牡丹亭》历来备受推崇,很早就奠定了自己的经典地位。诚如周育德先生所考证,尽管其问世即“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但受种种因素影响,其演出大多以缩编本或折子戏的形式呈现,有迹可循的全本演出并不多。而上海昆剧团全本《牡丹亭》连续三晚8个小时的演出,让人们得以一窥全貌,绝对是2023年演出市场的一件大事,即便放到整个昆曲演出史当中,也具有重要的节点意义。

      汤显祖曾言:“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至情的故事,至美的昆曲,达成古典审美的和谐统一,长期以来成为欣赏《牡丹亭》的最大舒适区。在这个舒适区里,人们习惯于用汤显祖“情至论”及其付诸剧情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来满足期待、构建审美,但《牡丹亭》果真只是写情吗?当然不是。这一点,汤显祖自己表明的态度就可以说明,比如希望演出“依我原本”“不可增减一二字”。倘若把《牡丹亭》放到“临川四梦”的整体框架当中,就会发现汤显祖似乎是想给现实提供一种解决方案,剧中的杜丽娘不过是“场中之傀儡”(吴梅语)。那么,汤显祖要解决什么?

   对应的问题或社会观照,就成了重要参照系。
 

     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的基础素材,源出于明代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在不同著录中还有的标目为《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杜丽娘记》等。它讲的是南宋光宗朝间,广东南雄府尹杜宝,育姐弟二人,长者名唤丽娘,幼者名唤兴文。丽娘与婢女春香游园,梦中邂逅书生,感梦而病,因病而亡,葬于园中梅树下。其间曾自画小影,题咏画上。历三年,杜宝另任,新任府尹柳恩,有子柳梦梅,于园中得画,为画中人所迷,日夜思念。一日,有女前来欢好,才知是前任府尹之女。柳梦梅遵嘱开棺,丽娘还魂,遂结为夫妻。后柳梦梅得中进士,授官临安,恰杜宝改任江西参知政事,过临安,终得团圆。从中可以看出,其主体情节基本跟《牡丹亭》无异,但经汤显祖之手后,可以说已然脱胎换骨,化腐朽为神奇。
 


昆剧全本《牡丹亭》  摄影/飞舟
 

       不提删去兴文这些末节,单来看一看汤显祖做的主要处理及其效果:一是赋予杜、柳两家更具历史文化内涵的身份,分别为杜甫和柳宗元之后。其效果是,顿时让人物有了一种文脉相承的意绪,暗示其邂逅相遇有精神层面的呼应,而杜丽娘困于闺阁、柳梦梅困于功名,更大程度上是精神性的,绝不可等同于腌臜淫秽之辈;与此同时,原本充满封建等级观念色彩的、门当户对的府尹联姻,直接被驱离和非物化了,人性的光芒随之焕发了出来。二是给杜丽娘、柳梦梅增添了充满个性的、反映各自处境的生活内容,如陈最良私塾授课、春香闹学、石道姑施药驱傩以及柳梦梅与学友往来、拜谒走门路等情节,从而让人物顿时丰满鲜活了起来。三是进一步深化周边人物的内在逻辑和社会生活底色,如陈最良科举坎坷沦落教书,石道姑因生理缺陷而成世外人偏行奇俗事,让人不无恶意地遐想,倘若柳梦梅、杜丽娘不是有各自的境遇,何尝不是又一对陈最良和石道姑呢?再如杜宝、苗舜宾和李全夫妇,一个官声不错,一个是颇会融通、以鉴宝来识人的奇葩官员,另一对则是宋金对峙过程中滋生的怪胎势力,可以说是杂枝显隐、世相毕现。四是由人物关系铺陈出南宋的历史处境和政治生态。汤显祖选择增加的这些人物及其定位,绝不是随意和偶然的,就像柳、杜与陈、石隐约的对举,杜宝、苗舜宾和李全夫妇也是各有旨趣的,代表了相应的政治脉象。而讽刺意味不便过于昭彰的地方,则通过“冥判”等地府情节的展开,进一步做了生动的刻画。

       或许话本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传奇爱情确实打动了汤显祖,使他进一步阐发了“情至论”,但他一定是心中别有块垒,在追索慕色而亡的深刻社会原因。在这过程中,杜丽娘、春香和甄氏可以说形成了一个女性身份的封闭秩序,柳梦梅、陈最良和杜宝则形成了一个读书人的封闭秩序,但社会的多样态和丰富性永远会超出人的安排,女性身份秩序中出现的石道姑和读书人秩序中的陈最良,就分别是极致的代表和普遍的典型。这是什么?这就是汤显祖的意趣,是他对社会的洞察和发现,即在一个超长稳定和封闭的社会秩序中,总会存在普遍和意外,而在现有框架下,似乎只有杜宝和甄氏的路,所有其余都将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们看到了汤显祖的哭笑不得、既怜又叹甚至是戏谑嘲讽,但实际上,只有领会了汤显祖的这一层洞察与发现,才能真正体会到他内心的悲悯和对理想社会的召唤。

        汤显祖所处的时期,正是明朝走向衰落、危机四伏之际。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因上《论辅臣科臣疏》批评朝政被贬,南宋走向衰亡的暮光,折射到汤显祖的人生经历当中,对于精深研究宋史的汤显祖来说,一定是深有感触的。比如,读书人的出路问题,第四出“腐叹”、第二十一出“谒遇”,分别讲陈最良自叹科举坎坷、沦落教书和柳梦梅走门路拜谒苗舜宾,真实反映出南宋后期体制松散、科举腐败和读书人难以谋生的问题;又如李全夫妇携势骑墙、挑扰前线,杜宝仓促上任、布防淮安,也反映出宋金对峙中复杂滋生的政治势力和朝廷缺乏筹谋、缺乏任用机制的衰颓状态。这些问题,在“临川四梦”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

       感兴趣的观众一定会注意到,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梦”多得已成为现象。诗文且不必说,单论小说,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便多不胜举,明清以降尤盛。除了“临川四梦”,最有名的自然非《红楼梦》莫属。这一现象有非常复杂的原因,而其中很值得注意的是:过早成熟的儒家文化及其礼乐制度、道德伦理,很早就已成为一种理想的社会形态,在漫长的历史演进和社会生活浸染中,除了不断巩固和灌输,几乎再无生长。到了宋代理学兴起,这种巩固更达到了巅峰。那么,脱离形骸和世俗框囿的“梦”,自然就给摆脱形役、发散精神提供了自由空间。我们不能直接印证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就是这个逻辑,但他在作品中所展开的自由度从侧面反证了这种可能性。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他有必要说“梦话”吗?

       在中国诗文传统中,托物言志、借古讽今历来都很流行。在我看来,“梦”不过是扩大化了的托物言志,是抒情体的赋比兴向叙事体衍生和进化的结果。但是,古代中国社会特殊的演进模式,使得精神心理层面的科学化受到抑制,而以文取士、以儒治国的整体走向,又在各方面日益精致精微的同时始终受缚于礼教,冲突也就产生了。孔子之言人伦,是感触于乱世而建构的秩序框架下保障人各得其所的生活理想,其基石是秩序,其核心是仁。可这个秩序是会异化的,“仁”渐渐让位于秩序和礼教法条。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婚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途是文章科场,超出这个秩序的任何僭越,往往只能通过“梦”来实现。

        在明代产生资本主义萌芽之际,王阳明“心学”逐渐兴起,主张“心即理”“知行合一”,而汤显祖深受“心学”特别是罗汝芳、达观和尚和李贽等的影响,其“情至论”就源于此。当时理学和“心学”的冲突十分激烈,李贽更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捕,后惨烈自裁。在朝堂颓局、学术论争和个人被贬等一系列暗藏杀机的困局中,在缺乏现代的和足以影响社会演进的手段面前,梦自然就成了一个“臭纸篓子”,成为一个关起门来骂人的内涵升级版。随着各种内忧外患及社会问题纷至沓来,“梦”就不仅仅是一种“实现”或“排遣”,而是折射出一种面对封闭环境的迷茫与困惑。历史学者卜正民给他研究明代商业与文化的专著直接命名为《纵乐的困惑》,就是例证之一。“梦”终究是虚幻,人将走向何处?

                     三

       跟汤显祖同时代的王思任说:“《紫钗记》,侠也;《牡丹亭》,情也;《南柯梦》,佛也;《邯郸记》,仙也。”虽然其中标明“情”是其最光彩的线索,但汤显祖对于人的自我救赎的问题,显然是做了多种探索的。特别是《牡丹亭》,分明可看出以“情”而“致良知”的“心学”脉络。但是,受限于此剧长期以生旦戏的“情”为人所熟知,《牡丹亭》中需要救赎的不少人物形象往往被忽略了,与之同时被忽略的,是汤显祖心中的大明江山。
 


昆剧全本《牡丹亭》  摄影/飞舟

       回望400多年的《牡丹亭》演出史,大多是以折子戏或串折连缀的方式上演,不单事涉历史的关目多被删节、合并,如臧懋循、冯梦龙等改本,“虏谍”“缮备”“淮警”诸出均已不见,且往往只演到杜丽娘还魂复生,几乎只留下爱情主线了;甚至,全本的结构情节也遭到不少批评,觉得它头绪纷繁、情节荒唐。一些删节缩编或是为了适应观众欣赏和舞台搬演而进行的合理编演,但不得不说,这个过程也带来了认知偏差乃至误解。最重要的损失,就是以汤显祖有关“情至论”的观念为佐证,线性地将“情”作为终极旨趣,而忽视了其他线索与爱情主线交织所产生的复调效应。对于复调组合,戏剧理论家林克欢曾有过这样的论述:“几个彼此纠葛又彼此独立的行为与意识所构成的戏剧性,两个或两个以上平行发展的戏剧层次所形成的总体感……使舞台上所呈现的人的自我形象、人与世界的联系同传统舞台上的透视图像大不相同了。”尽管汤显祖的情节叙事尚无现代舞台意识,其铺陈叠拓的社会历史情境却有一种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风俗画卷意味,是超出所见和溢于言表的。

 

       这就使得全本《牡丹亭》的演出不仅必要而且十分重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经典批判与个性价值不可避免带有年代感,而时至今日我们在接受时也难免会产生一丝狐疑,即在现代社会里变得愈加脆弱的爱情,还担得起高举人性旗帜的重任吗?是的,除了古典审美的情感认同,我们似乎需要在不断搬演的《牡丹亭》中找到更多具有现代性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必须透过爱情主线去捕捉其依存的社会历史情境,或者说是汤显祖所架构的梦境——不仅仅是杜丽娘、柳梦梅的梦,还有陈最良、石道姑、杜宝、苗舜宾和李全夫妇的梦。杜宝为官清正、为人端方,甄氏三从四德、至于诰命,堪称封建专制时代的表率。但是,杜宝并无多少才能,吊打柳梦梅说明失察少睿智,受困围城说明军略欠佳,可以说是“世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杜宝尚且如此,科举无望的陈最良、生理残缺的石道姑、只懂鉴宝的苗舜宾,以及亦军亦匪亦民、游荡于宋金对峙前线的李全夫妇,他们的出路又在哪里?造成这些生存样态的社会根源是什么?虽然最后汤显祖给他们都安置了去处,但其实仍不过是原有框架下的解决,而最被人们看重和抱以期待的柳梦梅和杜丽娘,那“情”的圆满毋宁说近似于梦。

 


昆剧全本《牡丹亭》  摄影/飞舟
 

       在《牡丹亭》中,“梦”这个概念不仅包容了“情”,也包罗了人生命运的酸甜苦辣和社会生活的万千镜像,因此格局和境界上要远远高于“情”。上昆版全本《牡丹亭》对于廓清误读和还原《牡丹亭》的本来面目,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原因就在于此。更重要的是,它很可能会造成一种经典重认的溢出效应,在更大众的接受范围内,促使人们逐渐走出审美舒适区,去全面体会汤显祖所追求的神色意趣。在这个意义上,曾被视作历史局限的大团圆结局,才有了深刻的社会学内涵和笼罩四野的社会历史悲剧性。现在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是汤显祖借助《牡丹亭》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的残酷性,热情歌颂了青年男女追求个性解放、争取婚姻自主的顽强意志。这当然没有错,但在经历“死去活来”的挣扎后,柳梦梅和杜丽娘最后实现大团圆,仍不过是状元及第、封妻荫子,没能跳出长期高度稳定的封建围墙。在高度赞扬《牡丹亭》具有强烈的现代性的同时,这一结局也常常成为《牡丹亭》受到诟病乃至不演全本的原因之一。汤显祖有办法吗?没有的,他不可能跳出历史局限,去推动女权运动或者倡导现代革命,而只能在他所处的历史框架中去苦苦求索、思虑万千,去释放性情、追寻意趣。此心安处,方可为家,他是得不到的。剧中的石道姑形象,就像一个隐喻,汤显祖安排一个生理有残缺的女性去医治慕色生病的另一个女性,除了自身的反讽意味,何尝不是作为明朝子民的汤显祖回望南宋历史时的自况自嘲呢?

     上昆版全本《牡丹亭》基本保留了原著全貌,仅对一些曲牌或字词进行了新的调整与适配,整体是比较精到的。生活感的还原和社会内容的丰富,是其相较于其他演出版本较为突出的方面。正如前文所说,这不仅仅是恢复场景、情节,同时对人物的塑造也有着重要作用。比如春香,在这一版本中更加生活化,就有效地划清了主仆界线,相比于有的版本太过活泼乃至失了规矩的做派,可能更符合宋代礼制森严的社会现实。陈最良的贯穿以及他跟杜宝、柳梦梅的照应关系,让人对宋代读书人的群像有了更客观真实的了解,而不停留在风流倜傥、风雅多才的傲骨书生印象中。而柳梦梅走门路拜谒苗舜宾和策论“可战可守而后能和”,则多角度地刻画出了他在不同场合的机变玲珑和才学勇毅,使之摆脱偷香窃玉而可堪称“士”。

       这些复原必然会给二度创作带来新的挑战。让人欣喜的是,整个舞台采取了一种极简写实和浪漫写意相衔相融的方式,在大转台上布置了栏杆、拱桥、台阶,随场景变化而辅以砌末调用,既保证表演中心的空间,也充满诗意地展现出人物的生活情境。这或是为了剧情场景,同时也是适配现代演艺空间较为空旷而做出的填补与充实,因此显得既传统又现代。而投屏多媒体的运用,也是虚实兼备,如现实情节时出现青绿山水般的远山春树、亭台楼阁和江景,梦幻情节时又以表现主义油画的方式,呼应渲染人物的情感情绪,效果意想不到地好。

        特别是胡维露(饰柳梦梅)和罗晨雪(饰杜丽娘)的表演,对人物心理的拿捏十分到位,更重要的是能够透过心理情感去捕捉和塑造人物的性格气质,去展现曲牌唱腔中的格调与声色。就人物而言,柳梦梅和杜丽娘在剧情前后部分是有较大差别的,如柳梦梅在前面显得较痴,风流倜傥,在后则多了睿智、沉稳和风骨;杜丽娘在前显得羞涩克制,后面则表现得更加热烈。对于这些方面,演员都表现得不错。我想,通过这样一台大戏,对于她们的艺术成长与成熟,一定会有很好的促进。还有郭毅饰演的陈最良、吴双饰演的胡判官、孙敬华饰演的石道姑、马填钦饰演的李全等,表演都很出彩,让人印象深刻。
 

昆剧全本《牡丹亭》  摄影/飞舟

     上海昆剧团以实力和毅力克服疫情带来的种种不便,创排推出这样一台大戏,让人充满敬意。或许,这只是无数创排实践的普通过程,但此次全本演出一定会在《牡丹亭》演出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不仅因为它本身,还因为它的溢出效应。古典的美已然在那里,古典生长出的现代性,则需要我们透过历史文化纵深去探寻、了解和催生,包括汤显祖的世界,他的梦和梦中那些丰富立体、鲜活生动的人,以及梦梦相因、无限衍生的人性。

(作者为《中国艺术报》新闻部副主任、青年文艺评论家)
  本文刊发于《东方艺术》2023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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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郑荣健

  摄影:飞舟

  责编:LUL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