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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育德 |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上昆全本《牡丹亭》琐谈

时间:2023-03-13 15:51来源:公众号 点击:

 



 
     【作者简介】周育德,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戏曲学院院长。多年来从事戏曲历史及理论的研究与教学,出版的著作有《中国戏曲文化》《汤显祖论稿》《昆曲与明清社会》《<牡丹亭>解读》等。

     2023年3月,上海昆剧团全本《牡丹亭》进京,参加文化和旅游部举办的新时代舞台艺术优秀剧目展演,给戏曲的百花园送来了一派撩人的春色,引起巨大的轰动。


 


 

     这部3本55出的连台本昆曲大戏,是《牡丹亭》400年来演出史上新出现的一个重大的节点,对于人类口述与非物质遗产的传承具有非凡的实践意义,也引起有关汤显祖和《牡丹亭》的诸多话题。

一、《牡丹亭》是否有过全本的演出

      《牡丹亭》的演出史上是有过全本演出的。

      《牡丹亭》问世后,以其强大的思想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赢得了广大的读者和观众,“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成为中国戏剧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汤显祖的《牡丹亭》是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秋定稿的。第二年春天,临川玉茗堂的红氍毹上即开始了此剧的演出。汤显祖“自踏新词教歌舞”(汤显祖诗《寄嘉兴马乐二丈,

兼怀五台太宰》),“自掐檀痕教小伶”(汤显祖诗《七夕醉答君东而受》),亲自指导演唱,演的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牡丹亭》的全本。最先演唱《牡丹亭》的声腔应该是海盐

腔,因为汤显祖身边有一支“宜伶”队伍,他们是江西宜黄县籍演唱海盐腔的戏曲艺人,汤显祖和他们的关系很不错。
      
《牡丹亭》问世后,不仅有海盐腔戏班演唱,也是昆曲戏班追逐的热门戏。
     
 昆曲戏班全本演出《牡丹亭》的史料罕见,在下孤陋寡闻,只找到两条。
     
 一条是南京吴越石家班的演出。
     
 汤显祖的朋友,戏曲评论家潘之恒的杂著《鸾啸小品》卷三《情痴——观演<牡丹亭还魂记>书赠二孺》说:“同社吴越石家有歌儿,令演是记(《牡丹亭》),能飘飘忽忽,另

翻一局于缥缈之余,以凄怆于声调之外。一字不遗,无微不极。既感杜柳之情深,复服汤公为良史。”潘之恒看得入迷,一个冬天看过5次。这是万历己酉(1609)年的事。其

实,在此10年前,“《牡丹亭》初行”时,潘之恒就和朋友臧晋叔等在南京佳色亭观看吴越石家班演出的《牡丹亭》了。既然说是“一字不遗”,那可能就是全本的演出。
      
另一条是无锡邹迪光家班的演出。
      
邹迪光是汤显祖的朋友,曾为汤显祖作传记。万历三十六年(1608 )邹迪光致函汤显祖,求为其《调象庵集》作序,并邀请汤显祖到无锡观看他的家班演出。邹迪光说:

“(《紫钗记》《还魂记》)不佞率令童子习之。亦因是以见神情,想丰度。诸童搬演曲折,洗去格套,羌亦不俗。义仍,有意乎?波阳一苇,直抵梁溪。公为我浮白,我为公征

歌命舞。何如,何如?”(《调象庵集》卷三十五《与汤义仍》)邹迪光深知汤显祖的脾气和为人,也了解汤氏的艺术主张,他对自己家班的演出水平也信心满满。既然盛情邀请

《牡丹亭》的作者远道来观赏,演出的想必是《牡丹亭》的原本。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汤显祖终于也没有去成无锡。

 
 

 

 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明清两代关于《牡丹亭》有可能是全本演出的史料。

      
汤显祖有一封信,谆谆叮嘱宜伶罗章二:“《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用。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意趣大不同了。”(《与宜伶罗章二》)。可知

汤显祖在世时,《牡丹亭》已经被人改窜而且流入江湖了。
      
其实,汤显祖写成的《牡丹亭》是一个文学剧本,戏班扮演时做一些调整和改动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汤显祖的时代,《牡丹亭》的演出本大多已经不是原作。
      
汤显祖逝世后,《牡丹亭》改本传世者有臧懋循改本,冯梦龙改本,徐日曦改本等。至于江湖戏班演出的本子,就更加纷纭复杂。
     
当年人们之所以要改窜《牡丹亭》,基本原因还是出于对这个剧本的喜爱。一些文人和昆曲行家,在对汤显祖才情的钦佩的同时,又觉得剧本中有些曲词不合昆曲的格律。与此

同时,又觉得《牡丹亭》的庞大规模已不适合吴地昆曲演出的习惯。
     
 明代晚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昆曲根据地太湖流域(即所谓“吴中”),戏曲演出的习俗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南戏演变而来的动辄四五十出的规模庞大的传奇剧本,民间已经无法做

全本演出。从那时起,或许有实力强大的昆曲家班的堂会演出,会采用《牡丹亭》的全本。但是昆曲的江湖班恐怕就没有作全本演出的了。《牡丹亭》虽好,为适应演出习惯也

必须缩减其规模。
      
《牡丹亭》的改窜者除了自作聪明,要显示自己的才情,其实主要目的是“便吴歌”“便俗唱”,也就是适合昆曲的演唱。臧懋循说:
   
  “自吴中张伯起《红拂记》等作,止用三十折,优人皆喜为之。遂日趋日短,有至二十余折者矣。况中间情节,非迫促而乏悠长之思,即牵率而多迂缓之事,殊可厌人。予故取

玉茗堂本细加删订,在竭俳优之力,以悦当筵之耳。”(臧懋循改本《紫钗记》总批)
      
臧懋循说把《牡丹亭》由55出改为36出,是嫌原作太长,“常恐梨园诸人未能悉力搬演。而玉茗堂原本五十五折,故予每嘲临川不曾到吴中看戏。”(臧懋循改本《牡丹亭》批语)
     
 冯梦龙把《牡丹亭》剧名改为《风流梦》,删除并调换场子,把原作55出归并为37折。
      
臧改本和冯改本,除了压缩规模,同时还大量地删减和改动曲牌。
      
《六十种曲》收有徐日曦删订的《牡丹亭》,没有自己动手改写曲辞和念白,只是使用减法,把原作的55出砍剩下43出,而且削减了各出的内容。
     
 入清以后,文化思想统治逐步深化。乾隆四十五年,《四库全书》的编纂即将完工。从全国收集到的书籍,凡是有对清王朝不利的,应烧尽烧,应改尽改。工程即将收尾时,弘

历帝又想到戏曲剧本里未必没有“违碍之处”。如明末清初的剧作,“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应一体饬查。”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至失实者。弘历帝认为

这是很危险的,必须严格审查。“有应删改及抽撤者,务为斟酌妥办。并将查出原本,及删改抽撤之篇,一并粘签解京呈览。”(见《大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千一百十六)

 
 


 

 根据这道圣旨,在扬州设局开始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戏曲剧本大审查,一干就是4年。大名鼎鼎的《牡丹亭》当然成为严格审查的对象。审查发现果然有“违碍之处”。杜丽娘的

老爸杜宝挂帅在淮阳和金国对抗,这就触犯了清王朝的政治忌讳,因为清朝的国号曾经是“金”。乾隆四十六年。刊行的冰丝馆本《牡丹亭》,就把原作第十五出《虏谍》删去

了,注明“此出遵进呈本不录”。原本第四十七出《围释》,也“遵进呈本略有删节”——删掉了金国使臣上场的一节。这都是南宋与金国“有关涉”的内容。《牡丹亭》的删改非

常彻底,字字句句都经过了斟酌处理。比如,把《慈戒》一出的曲牌名【征胡兵】改为【蒸糊饼】,把《闹殇》一出的“金寇南窥”,改为“李全作乱”。删改者用心之细,可谓

无孔不入。

     
 从那时起,清朝刊行的《牡丹亭》就再也没有全本了。即使是曲谱,如乾隆五十七年刊行的《纳书楹曲谱》的《牡丹亭全谱》,也没有了《虏谍》的谱子,注明“此出遵进呈本不录”。
      
至于江湖昆班演出的《牡丹亭》就更加不完整。清乾隆年间,昆曲已进入衰落的过程。在与乱弹戏的市场竞争中,为了保持自己的艺术优势,昆曲戏班提炼出大量的折子戏。从

《缀白裘》《审音鉴古录》等书中,可见《牡丹亭》的《闺塾》《劝农》《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冥判》《魂游》《拾画》《叫画》《幽媾》《回生》《拷元》等

若干折子。这些折子在舞台上存活下来,锤炼成了昆曲艺术的典范。所幸舞台上留下的《牡丹亭》折子,唱词并未依照那些改窜本,依然是汤显祖的原词。把这些折子连缀起

来,也勉强可以凑成一个“小全本”,但是与原本的规模已不可同日而语。

二、以《回生》结尾的成功与缺憾

      1956年昆曲《十五贯》成功演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昆曲走上复兴之路,《牡丹亭》也成了人们关注的一个必演的剧目。整理改编《牡丹亭》成了陆续新建的昆

曲剧团列入日程的工作,舞台上先后出现了好几个《牡丹亭》的演出本。昆曲之外,江西赣剧也推出了石凌鹤改译的《还魂记》。

     
 当年那一系列《牡丹亭》的演出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把剧情的结尾终止于《回生》。杜丽娘因情而梦,因梦而病,因病而死,死而还魂。可以说相当成功地演绎了汤显

祖在《牡丹亭》的《题词》里所表达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那个富有哲理的“情至论”的命题。南北各地的昆曲剧团演出的《牡丹亭》各有精彩,

获得观众的肯定。对昆曲的保护和传承,做出了十分重大的贡献。
      
不过,人们在肯定这些演出本的成功的同时,细细思考又不能不产生一些遗憾,总觉得这些改本还缺了些什么。
      
这种缺憾我想主要在这几个方面:
      
一是从戏剧人物形象和戏剧冲突过程的完整性考虑,以杜丽娘回生作结,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杜丽娘还魂了,结束了冥间之旅,回到了人间。可是,她为理想的爱情而

出生入死的生命旅程并没有到此结束。汤显祖的《牡丹亭》令人信服地告诉读者和观众,杜丽娘离开了那个生命的旅店——坟墓,回到了现实社会,立即陷入了新的苦恼,留下

了许多悬念。
     
 柳梦梅掘墓开棺,依律而论等待着他的是死罪,他能否逃避得了?即便是夫妻连夜逃走有惊无险,但是杜柳的婚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非法的,是否能被社会所承

认?更何况杜丽娘死后3年而复活的奇事,怎能让一个惯以常理论事的思想僵化的老爸相信?所以,汤显祖一定要写杜丽娘回生以后的故事,来合理地解答这些问题。于是,《牡

丹亭》写了杜丽娘还魂后的20出戏。演出本若以杜丽娘回生作结,是不是有些缺憾?


 


 

   二是以杜丽娘回生为止,无法完整地体现汤显祖命笔的意趣。

      
汤显祖作剧有着鲜明而坚定的艺术主张。他强调“文以意趣神色为主”。《牡丹亭》原作中的每一出戏,设计的每一个人物,其实都蕴含着汤显祖特有的“意趣”,包括立意、构思和

趣味的追求。
      
汤显祖在世时,他的朋友们已经发现和指出,“临川传奇,好为伤世之语”,“往往入时事”(臧懋循改本《牡丹亭·冥判》批语)。就是说汤显祖在剧本里,喜欢表现对现实社会的批

判,往往把发生在明代现实社会中的一些事物和自己的感悟,曲折地糅进戏里,这也是《牡丹亭》的一个特点。
      
事实的确如此。读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我们会发现他的笔锋广泛触及了明朝的内政、外交、社会风尚等诸多方面。《牡丹亭》也是如此。这些内容在演出本中大多被减去了。

从对这位伟大的戏剧家的尊重考虑,我们有必要重视和分析那些被常见的演出本所舍弃的内容。
      
比如,陈最良。这个人物是汤显祖的独特创造。原作中陈最良出场的戏有14出之多,他是最重要的配角。有了他讲《关雎》,杜丽娘才得到青春的启蒙;有了他的风雪路遇,染

病的柳梦梅才得以入住后花园,才会有杜柳的人鬼恋;发现杜丽娘坟墓被掘,他第一时间奔告杜宝,柳梦梅才险些被当成盗墓贼而丢掉小命;有了他的冒死奔走串联,才完成了

杜宝和李全的谈判,暂时解除了宋金危机,杜宝升任副宰相。被破格任命为黄门官的陈最良,一直活动到最后一场。由于这个人物的进进出出,整个戏剧故事才得以顺利推进。

原作中的陈最良的行当是“末”,末行脚色从南戏以来在戏班里既是领班,也是担任为故事串线搭桥任务的一个重要行当。在我们看到的演出本里,陈最良的戏只剩下《春香闹

学》,有的演出本甚至把这一场戏也砍掉了。完全舍弃了这个人物,汤显祖“意趣”便大打了折扣。
     
 再如苗舜宾。汤显祖独创这个人物,表现的也是特殊的意趣。在第十八出《谒遇》,苗舜宾第一次出现。穷秀才柳梦梅出外打秋风,在香山岙(今澳门)遇到钦差识宝使臣苗舜

宾,得到苗的旅费资助,才能北上。在第四十二出《耽试》里苗舜宾再一次出现。柳梦梅逃到临安,想参加会试,可是已经迟到,试场大门已关。所幸主考官是苗舜宾,他便得

到了参加考试的机会,而且经过苗舜宾的面试,柳梦梅中了状元。
     
 汤显祖设计这个人物,包含着丰富的意趣。
      
一是对贬谪之旅见闻的纪念。汤显祖被贬广东徐闻县典史,曾经路过香山岙,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外国商人、外国传教士等,留下极为新鲜而深刻的印象,他要写进戏里。
      
二是搭建柳梦梅和苗舜宾的特殊关系。没有这个关系,柳梦梅中状元就无望。中不了状元,他和老丈人的矛盾就无法解决,也无法完成和杜丽娘的合法婚姻。
      
更重要的是,汤显祖设计这个人物是对晚明政治的讽刺和批判。写苗舜宾在香山岙做珠宝展览,批判的是明朝皇帝的腐化贪婪。明朝的皇帝确实是派使臣到世界各地搜求珠宝。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竟然委派了这个识宝使臣,主持全国最高一级的科举考试。这个苗舜宾只会鉴定珠宝,“一见真宝,眼睛火出。说起文字,俺眼里从来没有”。让这个绝对外行来

选拔人才,是对黑暗、混浊和荒唐的晚明科场的讽刺。
     
 如果把苗舜宾删去,柳梦梅的故事将难以推进,形象也无法完整。汤显祖特殊的意趣更无法表达。
      
再如杜宝。在原作中,杜宝的形象是相当丰富的。杜宝是一个思想僵化的人物,他对女儿真心疼爱,无微不至地关怀,却无法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因此造成了女儿的抑郁陨

灭。可是他又是一个清正的官吏,是心系国家命运,有牺牲精神而且敢于担当的社稷重臣。所以原作中杜宝的戏不少。《劝农》一出,还表达了汤显祖对“官也清,民也清”的清明

政治的理想。可惜在各个以杜丽娘回生作结的演出本里,杜宝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再如胡判官。这个人物也是汤显祖的独创。有了胡判官批给杜丽娘的“幽魂路引”,杜丽娘的鬼魂才能见到柳梦梅,才有人鬼相恋的可能。这个胡判官好色、畏上、开后门,可见阴

曹地府和人间现实官场一般无二,当然是对现实社会的批判。
      

胡判官的定场白里还有这样的念白——“玉帝可怜见下官正直聪明,着权管十地狱印信”。这句台词在演出本里往往被删去,即使不删也不太好理解。其实这也是汤显祖特别的意

趣,他要影射的是晚明政府机构的涣散和腐败。明朝万历以来,各层政府机构缺官严重,常常是首长缺员,只好由吏属权且管理印信图章,代理政事。这是晚明社会的特殊情

况。汤显祖《邯郸记》里写崖州没有知府,由司户代理执政。《南柯记》的南柯郡缺太守,由幕府录事官代理。这些“权管印信”者又是贪官污吏。汤显祖特殊的意趣,在改编的演

出本里大都被忽略了。
     
 汤显祖为了表达谪臣情结,把柳梦梅说成是柳宗元二十八代玄孙,还写了一个韩愈的玄孙韩子才。汤显祖安排在剧中的大大小小的人物,杜母、春香、李全夫妻、金国使臣,甚

至石道姑、郭驼等,都有自己的深刻用意。


 

 

 如此种种,都说明《牡丹亭》是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的,灿烂而绚丽的传奇杰作。当代昆曲舞台上到回生为止的演出本,尽管也部分地体现了汤显祖创作的主题,但是对汤显祖

命笔的意趣是不能全面表达的。

      
诸多的演出本,除了不能完整地表达汤显祖的意趣,还有一个小小的缺憾,就是舞台上柳梦梅的戏份不足。尽管有《惊梦》《拾画》《叫画》《幽媾》《冥誓》等出,也能表现

柳梦梅的痴情,但是与杜丽娘相比还是显得单薄。有了《淮泊》《闹宴》《硬拷》《圆驾》诸出,柳梦梅的形象才变得更加可爱。原来这个书生,不仅是个情痴,还是一个有勇

气,有担当,不惧困难,不畏权贵,虽有读书人的几分天真,却是才气过人的男子汉。杜丽娘为了他死去活来,才有了更为充分的理由。
      
就杜丽娘而言,回生后的杜丽娘经过了生死的考验,性格有了巨大的变化,变得相当勇敢。她不仅始终如一地坚守着一片至情,而且表现了更大的勇气。在金銮殿上,她能为自

己的婚姻合法性而奋勇抗争。面对皇帝“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则国人父母皆贱之”的指责,杜丽娘甚至针锋相对地宣布“保亲的是母丧门,送亲的是女夜叉”。若到回生为止,

则不能表现杜丽娘性格的进步。
      
总而言之,到《回生》为止的演出本似乎都丢弃了原作中的某些有价值的宝贵的东西,和汤显祖的“意趣”相比有了很多差距。
三、《牡丹亭》全本演出的实验为了弥补演出本的这些缺憾,完整地传承戏曲经典《牡丹亭》,人们开始了对《牡丹亭》完整故事的追求。因为人们对汤显祖和《牡丹亭》的研究和认识越来越深入,感到传

奇巨著《牡丹亭》不仅是表现“至情论”的哲理,而且是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于是,在世纪之交的1999年,上海昆剧团推出了王仁杰执笔缩编的3本连台35 出的《牡丹亭》。

 


 

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人类口述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海内外人士对昆曲艺术投入了空前的关注。2004年苏州昆剧院成功演出了由白先勇策划主持的连台

3本27出的青春版《牡丹亭》。

      
这两个版本的出台,使人们在昆曲舞台上终于看到了汤显祖所讲述的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比较完整的故事。但是,就规模和结构而言,和《牡丹亭》的原著仍然是有相当大距离的。
      
2016年,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曾兴起一个研究汤显祖和《临川四梦》的热潮。《牡丹亭》的演出也异彩纷呈。上海昆剧团则开启了一个更大的创作计划,决计在当年35出

连台本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充和提高,完全按照《牡丹亭》原作的结构和规模,排演一部全本的《牡丹亭》。这个计划终于实现了。
      
实现这个巨大的计划是有很大的难度的,需要解决一系列问题。
     
时代在前进,人们的审美取向也在变化。今天的观众是否能接受长达55出的《牡丹亭》?《牡丹亭》的原作是否能原文照搬到21世纪的昆曲舞台?400年前汤显祖用心安排的影

射现实的独特的“意趣”,今天的观众是否还能体会和共鸣?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必须妥善解决和精心实验。必须对文化巨匠汤显祖和辉煌的传奇《牡丹亭》投入足够的研究的功夫,

舞台演出更要做新的创造。
      
上海昆剧团发动这个全本演出的工程,的确是下足了功夫,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
      
首先是剧本结构。
      
《牡丹亭》原作的结构本来就很严谨,全剧的针线是非常细密的。汤显祖设计的每一个人物,安排的每一个细节,都包含着特定的意趣。上昆版的55出的大戏,按照汤显祖原作

的叙事顺序,一出一出地演来,可喜的是戏剧节奏很流畅,并无障碍和坎坷,而且每一出都有戏可演。一本传奇在问世400年后,依然能依据当年设定的叙事顺序来原原本本地演

故事,充分证明汤显祖的确是写戏的高手。
     
 上昆人对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毕恭毕敬。全本《牡丹亭》对原作的内容做到了应保尽保,应留尽留。最重要的是保留了原作双线并行的结构。不仅完整保存了杜柳爱情的主线,

而且保存了杜宝下乡劝农,苦守淮阳,险平李全之乱的一条完整的副线,从而完成了对原作精神的完整解读。有趣的是,全本《牡丹亭》不仅完全坚持了汤显祖原作的叙事顺

序,甚至连汤显祖精心结构的,置于每出戏末尾的“集唐诗”,也保留下来,作为剧中人物的“落场诗”而给以展示。
      
当然,55出戏也不可能完全按照原作。其实,严格意义上的“全本”,应当是“一字不遗”地照搬。那既无必要,也不可能。原作中有些内容确实已经不适合当今舞台的演出,必须做

适当的删减和调整。
      
原作中有的场子的确是“迫促而乏悠长之思”“牵拽而多迂缓之事”。对这些冷闲而拖沓的场子做适当的删削,当然是必要的。原作中有些针砭现实的“意趣”,汤显祖当年写来很用

心,今天却未必能引起观众的理解和共鸣,删去也不足惜。有的内容,如《诘病》《道觋》《诊祟》《诇药》等出,陈最良、石道姑的一些含有色情意味的台词,在当时是明朝

士大夫们所欣赏的“雅谑”,是一种特殊的意趣。今天却不宜出现在舞台上了。
      
其次是舞台演出。
     
 经过时间的淘汰,近代昆曲舞台上还保留下《牡丹亭》的十来个折子,都是历代艺人长期精心提炼而成的经典。常见的演出本有着这十多个折子戏做依据,只要认真模仿,也可

差强人意。但是,若要把55出戏全部演出来,那么一半以上的内容没有经典可参照,就必须重新“捏戏”。所谓的捏戏,是舞台表演艺术的再创作,导演和表演的难度是很大的。上

昆的艺术家们以足够的艺术创造力做了精心设计,把舞台上55出戏的每一出做得都有看点,甚至都有精彩。这是非常不简单的。
     
 这个全本《牡丹亭》,尽管删减了原作中的一些曲牌,不过经过精心挑选,那些美听的、耐唱的曲牌还是被尽量的保留下来了。很多场次的曲牌,尽管有《纳书楹曲谱》可以参

照,但是也经过了一番新的生腔定谱,从而提高了戏剧表现力。
      
在中国古代的戏曲声腔中,昆山腔创造性的首先使用了丝竹乐队。这次全本《牡丹亭》的乐队中除了曲笛的出色领奏,还有意识地展现古琴、古筝和笙的魅力。
      
这个全本《牡丹亭》的演出,充分运用了传统的四功五法,继承和设计了优美的表演程式,充分表现昆曲艺术古雅之神韵。同时又适当地运用了转台、灯光等现代的剧场手段。

真的做到了“旧中见新,新中有根”,这是上海昆剧团一贯坚持的守正创新的创作理念,也是上昆出品的昆曲作品的鲜明特色。
      
这个全本《牡丹亭》是“五班三代”上昆人倾力之作,由年轻的新秀担纲。充分展示了上海昆剧团在人才培养方面做出的成绩,使人们对昆曲的未来前途充满信心。
      
上昆的演出获得了预期的效果,圆满解答了人们关于全本演出的种种疑问。可以说,汤显祖逝世400年来,上昆的全本《牡丹亭》是最贴近于原作的一个演出版本。它使经典的

《牡丹亭》在当代舞台上,得到完满的解读和完整的复归。它以壮丽而璀璨的一章载入了《牡丹亭》演出的史册。


 


 

   《牡丹亭》是一部伟大的戏剧作品。为了满足人们不同的审美追求,在戏曲的百花园里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呈现。上海昆剧团的这部全本《牡丹亭》,将和各种各样的演出

本长期共存于舞台,继续接受时间和舞台实践的检验。

     
昆曲迷们用了足足的八个小时,看完了这部超大体量的连台大戏,每一个观众都过足了戏瘾。曲终人散,人们恋恋不舍地走出剧场时,不由得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对汤显祖有研究兴趣的人士,更不禁欢呼:“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因为终于看到了一个最为接近《牡丹亭》原貌的舞台标本。我想汤显祖老先生如果地下有灵,也会含笑首肯,欣

欣然拊掌击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