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生还要从汤显祖所处的时代说起。明代自嘉靖、隆庆以来,内忧外患,国匮民穷,大臣相轧,政局日坏。至万历之初,即位时才十岁的神宗皇帝朱翊钧,在陈李两太后听政、首辅张居正励行改革的十年中,国势稍见转机。但不久情况就发生变化,成年后的神宗因感权力制约,嫌其拘束,声称过去受人愚弄,乃于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榜示其罪状,任用申时行等庸佞之人为首辅,且怠于临政,至汤显祖上疏这年,已多年不视朝了。朝廷对人民疾苦漠不关心,上下官员贪污成风(就是此前的张居正本人,生前也毫无俭约的名声),加上全国性的连年灾荒,经济衰萎,民不聊生。汤显祖诗中曾有记述:“西北久食人,千里绝烟影”。广大的西北地区,老百姓在饥疫中挣扎,已到人群自相食的地步。当时,也不乏忠臣义士。如海瑞,在刚升任南京右都御史时向皇帝提出条陈,建议采用重典以惩贪官污吏。此论虽如巨石投入死水,但结果反为士论所笑,说海瑞以圣人自诩,奚落孔孟,蔑视天子;兵部给事中张贞观在陕西洮州遭火落部侵犯而失守时,上疏请求“罢市赏,加意战守”;山西道御史万国钦、南京官员蔡时鼎、张守诚、刘应秋等纷纷疏劾首辅申时行,对其通贿护私、欺君误国的行为进行了全面披露,但招来的却是祸殃,其中万国钦被贬谪剑州(四川保宁)。汤显祖对这位江西同乡的遭遇深表同情和愤慨,在他赴任路经南京时,写了一首长诗,即《万侍御赴判剑州,过金陵有赠》。 汤显祖对此义愤填膺。闰三月的二十五日夜,春寒料峭,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神宗责难人们不讲实话,那我就把心中的实话都讲出来吧!他翻身起床,展纸磨砚,烛光之下,奋笔疾书。 奏疏开端说明了对辅臣科臣总的看法和上疏的目的后,即直抒己见,一针见血地指出首辅申时行一伙阴谋窃取权柄:“皇上威福之柄,潜为辅臣申时行所移,故言官向背之情,为时行所得耳。” 随后,汤显祖深刻地分析了其中原因,举出前不久御史丁此吕、万国钦、李用中等效“一喙之忠”,揭发科场、边镇欺蔽和冒籍之法,均遭申时行一伙打击报复的事实,言官们为怕失去富贵,只好“迥声敛气”,致使申时行等罪行累累,而无人弹劾;科道中无义之臣,认为皇上不能奖赏忠良,并不知道平日所得都是皇上爵禄。他甚至质问神宗:如果皇上能使公直者不失富贵,谁还会充当私邪者呢?如果圣上使私邪者不得富贵,则天下谁不做正直之人呢! 汤显祖愈写愈激动,对当时政坛的乌烟瘴气,怒不可遏。他不顾个人的安危,接着把锋芒对准申时行的亲信声名狼藉、被列入“八狗三羊”之中的杨文举等人。 他文笔犀利,淋漓尽致,形象地描绘出了一幅封建时期贪赃枉法的官场群丑图。奉命到江南督理荒政的杨文举,一路无钱不贪,无物不取,花天酒地,享乐腐化;任上广卖荐举,作弊刑事,欺上瞒下,愚弄百姓。对这样一个置灾情和生民利益全然不顾、作恶多端、猖狂至极之徒,在吏部的考察记录中,却说他是一个好官,可见当时皇帝的昏庸和社会的黑暗。万历年间有民谣说:“若要世道昌,去了八狗与三羊”。汤显祖的奏疏,反映了人民的意志。 汤显祖还十分鄙弃地列举出另一贪官胡汝宁。胡汝宁和饶伸同为江西进贤人。饶伸是一个正直的官员,当年,曾指斥右庶子黄洪宪利用科场私通关节,录取文章不通之士。胡汝宁为了自己爬升,不惜参劾饶伸,陷害这位同乡。他善于阿谀奉承,曾在天旱求雨之时,上疏禁捕蛤蟆,说只有这样才能感召上苍。然而就是如此的卑劣小人,却反能得到重用。 最后,汤显祖中肯地阐述了神宗经营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吁请皇上善用“爵禄”“人才”“法度”之权,开创“大有为之时”。还吁请神宗,特谕申时行,“急因星警,痛加省悔,以功相补”;还请求罢斥杨文举、胡汝宁等,选补素知名节者为都给事,以正风气。 汤显祖奏疏呈送后,对朝廷的震动不亚于天象示警,不同的是前者伴随着迷信愚昧,后者吹进的是凛然正气。正直言官由衷拥护,认为汤显祖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奸佞者则恨之入骨。户部给事中王遵训首先跳出来,诬蔑汤显祖之所以上疏,是因为身居闲局,未被重用,心怀不满。四月二十五日,汤显祖被召见,受到神宗的严词切责。更为荒唐可笑的是,朱翊钧谕旨中竟然安慰那些元辅,“不必以浮言介意”。之后,杨、胡等更是肆无忌惮地为自己辩护和疯狂反扑。 朝廷昏暗,忠臣含恨。五月十六日,汤显祖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但是,他的这篇《论辅臣科臣疏》的影响力,已经动摇了佞臣们的根基。本年六月,杨文举以病告归;两年后,即万历二十一年,杨文举和胡汝宁被削职为民,因接连受言官论劾,申时行也在该年被迫辞职。 |